
回看谈少敏的履历,不可谓不精彩:招待过外国元首,扛住了严苛的米其林三星;跑过上海、湖南、福建、安徽、河南,也深谙广、深等地老饕最挑剔的胃口。
东奔西跑37年里,烹饪的技艺不断提升,身份也在不停转换,但不变的是坚守传统粤菜的本味和本心。
如今,点开谈少敏近一个月的朋友圈,内容主要有三类:潮馔,欧锦和,曾国藩。
第一个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,第二个是他的恩师,第三个是他的理想。

在谈少敏任职过的餐厅中,深圳都之都大酒店是尤其长的一家,12年。事实上,他与当时的老板签的是20年任期合同。关于提前终止合同的原因,谈少敏只是用“遇到瓶颈”“想要突破”“过去学习”,寥寥几字来向外人解释。
然而,深入了解后,才真正了解了故事的全貌。
都之都是宝安区首家四星级酒店,也是当时少数涉外挂牌的酒店之一,按五星级标准建造,1994年开业。站在23楼,你可以俯瞰整个宝安和蛇口港,距离宝安机场也只有15分钟车程。
而上海唐阁的名头更大。它不仅是上海粤菜的“东方明珠”,更是米其林里的凤毛麟角。在《米其林美食指南(2016年版)》收录的600家餐馆中,获得最高荣誉“三星级”的全球不过26家,唐阁就在其列。

闯荡上海滩的故事常发生在年轻人的身上,大部分人在不惑之后,更愿意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。但谈少敏在45岁的时候做出了反常规的决定——离开十几岁的儿子,离开习惯了总厨口味的食客,还有他引以为傲的“自豪感”。
如今54岁的时候回忆起来,也只是大笑:“对,我是反着的。”
事实上,这种“反”的意识几乎贯穿了他人生的重要节点。比如初中毕业,姊妹都继续读书,他偏不去读;在做西点的大同酒家入行,他偏要转去中厨房,因为“做中餐的路子宽一些”。

和做厨师一样久的另一件事,是健身。
十几岁的谈少敏,身高不到一米七、体重只有100斤,从那时起他便开始锻炼。为了增重,为了颠锅,后来带一个小弟就能从容操持几十桌席面。
当然,时间也奖励他,成为同龄人里的“少数派”——没有三高,没有糖尿病,更没有大肚腩。
初见面时,谈少敏很低调、内敛,外行人甚至感觉不到他是一家高端餐厅的总厨。
在与红厨网正式访谈前,谈少敏先戴上深红的镜框,掏出叠好的A4纸,上面做了很多笔记。每次重新坐正,他都会下意识抻一抻厨师服上的褶皱,刺绣的“JOHN TAN”简短而干脆。

他习惯性把袖子挽到手肘处,挥动胳膊时,肌肉线条遒劲有力,小臂上的伤疤深浅不一。有和一角硬币那么大的,还有一条三厘米长的疤痕,“做厨师的都这样啦”。

相比厨师的身份,谈少敏更接近典型印象里的广东人,带着深深的珠三角烙印:这里开改革风气之先,从不遮掩野心。人人都愿吃苦,人人都想往上爬。
同时,作为岭南文化的腹心地带,广东地区深受风水信仰的影响。这就构成了当地人神奇的两面:他们相信自己的主观能动性,也相信命和运。
具体到谈少敏,除了在后厨踩双黑皮鞋,他的身上不会出现黑色。尽管没有特意算过入哪行,但灶台属火,“很顺”。
这种“顺”除了个人的努力,也有时代的机遇,“风一吹就上去了”。
90年代初,离开做西点的大同酒家后,谈少敏去朋友的餐厅帮忙,并在那里遇见了徐树仁,才算正式入了中厨房的行当。
徐树仁是从第三甫西濠酒家出来的老师傅,技术过硬。广州西关十八甫兴于明代,大体沿着西濠涌西岸与大观河两岸分布,第三甫是十八条商业街圩中的一条。在十三行崛起之前,那里曾是中国对外贸易的中心。今天广州不少的百货名店、酒楼食肆乃至金融机构都发端于此。
彼时,作为传统的技术活,后厨学徒想上道只能靠师传身授,学校教育多作为补充。也因此,师徒关系的确立带点“玄学”,餐厅不包分配,也不是像烹饪学校那样一板一眼。说不准哪天够勤快,入了总厨的眼,“跟我做吧”,就有师傅了。
而且粤菜师傅们的脾气都不同,有的发起火来,“手边随便什么拿起来就扔过去了”。谈少敏讲到这里格外眉飞色舞,好像在看隔壁班主任训学生。

他很幸运,徐师傅严格而有耐心,并带着他四处学习。这种“学习”得益于当时普遍存在的“包工制”,即大师傅带几个徒弟与酒楼签订合约,可以视作“工头”,由小团队负责特定宴席或厨房区域的菜品制作。徒弟的工资并不由酒楼直接发放,而是大师傅统一分配。90年代,粤菜包场团队的收入可达万元。
这种高密度的换场,让谈少敏快速成长起来。那之后他短暂地离开了广州几年,回到老家中山实习工作,1998年进入南海渔村,并遇到了欧锦和大师——他的第二位师傅。
此时的他已入行十年,却把在南海渔村的经历称为自己“厨艺进步最快的时候”。
欧锦和,有着一手烹调鲜鲍的绝活,早在1993年就被瑞士酒店管理学府评为“烹调鱼翅、鲍鱼高手”。
在欧师傅的传授下,谈少敏接触到了“新派粤菜”,包括高端食材和它们的做法。有多高端呢?以天河区房价为参照,当时每平米在2000元左右,店里出品的鲍鱼已经卖到3980元了。
2002年像一道分水岭,欧锦和参加中国烹饪世界大赛,凭一道鲜鲍鱼拿下个人金奖,从此被业界奉为“南天鲍皇”。也是在这一年,一直做“二把手”(头锅)的谈少敏决定离开广东,入职郑州的康年大酒店,第一次成为总厨。相比竞争激烈的粤菜大本营,外省的舞台更广,“有机会上去做老大嘛”。
再往后,独当一面的谈少敏还分别在深圳的五洲和都之都担任总厨,接待过外国总统、贵宾,身份不断转换,在业内逐渐有了一定声望。
某种意义上,后厨是另一个火拼的战场。食材、温度、调味轮番上阵,以出餐论输赢。出餐的背后,是不同岗位打配合,从水台到头灶再到总厨,以职级论英雄。毕竟,总厨只有一个。用广东地区的惯常说法,应该喊“老大”。

交谈的空隙,谈少敏总会补充一句,“没读过太多书,不会说话”。
事实上,他常常是用词异常精准的那个:“瓶颈”“突破”“迷失”“境界”“理想”。
这种精准,来源于人在翻过某个阶段后开始重新思考自己所做的事,以及重新思考自己。“养活自己、养活家庭”是一个朴素的起点,终点是对“粤菜系乜?(粤语,意指粤菜是什么)”形成自己的答案。

在探索这一终极问题的过程中,谈少敏有过不同答案,其中之一是“香港”。
初入行的大同酒家是广州第一家公私合营餐企,由广州饮食服务公司与香港富茂有限公司合作经营。谈少敏清楚地记得当时饼房师傅的工资,“从香港来的,一万块一个月”,是学徒的几十倍。
在他眼里,香港之于粤菜,存续了物质匮乏年代的火种。欧锦和大师也是在香港苦学十余年,成就了一番事业。谈少敏看过欧师傅手抄的珍贵菜谱,那些是他之前见都没见过、听都没听过的菜式,却在大鹏湾的另一头真实存在过。他本人也曾到香港工作,看到粤菜的另一面世界。
而随着阅历、职级的不断提升,谈少敏目光向前,琢磨起“融合”的概念。
粤菜的融合基因是社会变迁的结果。古代中国对长江中下游以及岭南沿海地区的民族,统称为“百越”,后赵佗建立南越国,“南越”的范畴扩展到了整个岭南地区。这一称呼被司马迁沿用到《史记》中,《汉书》又称“南粤”。东晋以来的两次人口迁居,为“粤”带来了方言、文化习俗、社会生产等方方面面的融合,比如谈少敏的家族就是几百年前从无锡迁居过来的。

在这一理解的基础上,谈少敏也守卫着自己的坚持。除了广东地区,他先后在郑州、上海、长沙、福州、合肥等地做过传统粤菜,不会因为当地嗜甜或嗜辣而加糖、加辣椒,“该是怎么样,就怎么样”。一言蔽之,“其实‘粤’就是粤菜本身。”
他坚持粤菜的精髓在于:嫩而不生,油而不腻。按照这个逻辑做菜,就是他心中最完美的样子。
就像其最拿手的三葱爆龙虾这道菜,葱香浓郁、虾肉鲜甜紧实,是他跟着朗廷前总厨邝伟强先生学到的,也是朗廷的招牌。调味只有简单的酱油和糖,关键是“镬气”。
猛火快炒时,干葱、京葱和洋葱的香气衬托出龙虾的鲜甜,其中的火候大小、翻炒速度十分讲究。不同于葱爆海参的鲁菜焖法,“嫩而不生”的龙虾仍延续的是粤菜思路。

今天,谈少敏则会从老菜谱中找灵感。翻到过去香港的美食大赛,他也有点遗憾,“如果更有文化,就可以去外网学习别人的摆盘,再和我们的本味做结合。”
追求完美大概是所有优秀厨师的共同点,他们总是不吝细节。就像采访当天,开餐前,谈少敏扫视一圈,马上绕过圆桌,调整盘子的角度,一定要让青绿的菜心正对食客。
从学徒到总厨,谈少敏用三十多年的时间,一点一点靠近自己对曾国藩的评价:“做人做事都很好的”。
在采访的尾声,被问到“有没有想过退休”时,谈少敏没有直接给答案。他列了好些例子,向我们证明做到70岁的厨师,大有人在。“去香港的时候,那些六十多岁的师傅,炒的(速度)不比我慢的。”
直到被反复追问,他的音调才突然低下来,“肯定想过退休了”。
说到底,他是舍不得这个舞台的。
本文由红厨网(ID:hongchu66)原创首发,作者:春莹;编辑:景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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